2007年8月31日 星期五

老林

老林

老林昨天晚上又賭輸了。夜裏睡不着,今天老早來到廚房,連泡飯也沒心思吃。“辣塊媽媽,老朱這個鳥人,他要是再借我三五十塊,我的本不就撈回來了嗎?看來只有下個禮拜再贏回來,這個月該給老婆的錢才有著落,再向老闆借,他又要罵我了。老子在這餐館裏一天做十幾個鐘頭,有錢人都是他媽黑心的!”

“老林!沙茶醬有沒有搬過來多一箱?”陳老闆是一個年近四十的廣東的人,他一來就徑直打開冰箱,往裏面瞅了一眼。

“噢,我現在就去。”

“順便雞蛋也拿多一箱!”

“噢。”

然後他走到櫃檯裏,拿出一串鑰匙,打開了收銀機。就坐下來,抄起一張昨天的“星島日報”開始看港臺新聞:香港今年七月一號又有三十万人上街遊行了。

老林推著兩輪的手推車到了後院的倉庫。倉庫裏碼著一人來高的袋裝大米、成垛的一次性飯盒、罐頭、雞蛋、和各種調料。靠墻有兩個大冰櫃,冷藏的是魚和肉,還有豬肚和肥腸。當然德國人是不吃下水的,這些是這個中餐舘裏的中國人自己吃的。在冰櫃旁邊的地上,放著一個舊床墊,上面胡亂團了一條髒兮兮的薄被。老林晚上就是睡在這裡的。

當然他也可以不睡在倉庫裏,其他的夥計和越南保姆媽就是住在老闆的房子裏的。老闆夫妻和兩個小孩住樓上,其他人住樓下,那邊可以洗澡、看電視。但是老林不願意住在那邊,一來他不想老闆看到他生氣,老闆囉嗦起來很煩人,二來他要在這裡幽會他的“女朋友” 胡麗。老闆其實不太願意讓人住在倉庫裏,他老早就懷疑老林偷東西吃,可是一直沒有抓到現行。

老林推著滿滿的小車回到餐館,老朱,小張已經都來了。陳老闆已經穿上褂子,戴上了白帽子,準備開始炒菜了。在德國小中國快餐館大多都是這樣:老闆也是大廚。這時老闆娘已經代替了老闆坐進了收銀台。

老林偷眼瞄了一下老闆娘:她歪著頭,左胳膊靠在櫃檯上,右手拿了一把小梳子梳頭,兩條腿懶洋洋的靠在一邊。整個身子從後面看形成了一個 “S”型。襯衣的袖子挽著,露出雪白滾圓的手臂,褲子有點緊,更顯出她屁股的豐滿。“辣塊媽媽,生了兩個小孩還這麽騷!”老林咽了一口吐沫,“就是人長點,我更歡喜小巧玲瓏的,就象胡麗那樣的,這樣才是性感呢!不過老闆娘要是能讓我睡一下,那也挺美!媽媽的,好女人都讓豬上了,老子風光的時候,你們還不知在哪呢!”

轉眼客人多了起來,老林也不得不停止了感慨,拉了一下綳緊了的褲子,開始做起活來。灶臺上有四個灶眼,放著兩個炒鍋,一個油鍋,和一個湯鍋。炸香蕉、炸春卷,炸鴨子、炸蝦片、下雲吞之類的都是老林負責,除此之外,還得炒麵,炒飯。老闆沒有特殊情況,只是炒菜。可這一切老林都做得有條不紊,無論同時做多少菜,都沒有手忙腳亂的意思。

“請來一份……雲吞!”一個土耳其人站在櫃檯前仰著頭看著上面挂的菜單,説道。

“您先坐吧,馬上就好!”老闆娘笑容可掬的說。

“等等,這裡面是什麽餡呀,我可不吃豬肉。”

老闆娘回頭看了一下老闆,老闆給她使了個眼色。“牛肉,當然是牛肉!沒問題!”

小張皺了一下眉頭繼續剖蒜。老闆回頭看了他一眼。“不知者不為罪嘛,這也是善意的謊言來的,他們的真主會原諒他的。”老朱在後面邊切菜邊看著他竊笑,厚厚的嘴唇裏呲出滿口的煙熏黃了的牙。

老林抓了幾個雲吞扔進湯鍋。“媽的,還他媽假惺惺的,真是十商九奸!話又說回來,鬼佬就是好唬弄,我要是也有這麽一爿快餐舘,用不了三年,我就能把我家的大明、小月,嗯,還有我那老婆子招娣都接來住,一家人在一起多快活!到時候我得讓鬼佬見識一下什麽是真正的中國菜。現在他媽的天天煮的就是豬食,要是我還在部隊裏,給我吃也不要吃!可是我現在是給人家做,有什麽辦法呢?小張剛來,是個老實頭,沒見識過的事還多呢!”

小張是留學生,剛在這裡做的時間不長,戴了一副眼鏡,人長得斯文白淨。他不是每天都做,只有沒課的日子他才有時間來打工。他會說德語,人老實勤快,又有工紙,所以老闆娘自然就優待他些。特別是老闆不在的時候,經常拿些點心、零嘴的給他吃。還笑眯眯的關心他有沒有喜歡的女孩子什麽的,說得他紅著臉擡不起頭來。

老林看得眼熱。“老子年輕的時候,在我們連裏,也是呱呱叫的帥哥。肌肉也結實,特別是我一打籃球,媽媽的多少女兵盯著我一個勁看,拼命鼓掌。連文工團的小梅,都曉得炊事班有一個帥哥班長叫林伯清。”

話説回來,老林對老闆娘還是有些敬畏的。主要是因爲飯碗是人家施捨的,而自己沒有身份、沒有工紙,只能做黑工。其他中餐館因爲怕被查到,都不願意要他這樣一個人。也就是這家“小上海快餐”肯僱他,雖然人工要比其他餐館給的都少,那他也沒有選擇。可是“老林曾經是帥哥”這個事實,像関在籠子裏的野貓,抓得他心裏難受。可想而知他每天在老闆娘身邊做工的痛苦。

雖然老林現在焦黃額頭上有幾道很深的皺紋,肌肉癟的象了的香腸,爛了眼皮的眼睛又有迎風流淚的毛病,總是紅紅的,也是有年輕女人願意和他好的。胡麗是他在卡爾斯魯厄的華人賭場裏搭上的。

那天他運氣好得真是有如神助:無論是百家樂、輪盤、老虎機、還是二十一點,都手到擒來。贏得他連皺紋都少了兩根。口袋裏塞滿了籌碼,用手擺弄得嘩嘩響,樂滋滋的哼起了家鄉的“揚州小調”。當初和小梅在一起時,她最歡喜聼的就是這個:

“我的乖乖隆地咚誒……

誒呦喂我的心肝寳,你要是誠心跟我好,我把你當成成心肝寳。你要吃飯就我來燒,你要喝茶就我來倒。吃飯喝茶全用過,還願意給你洗小腳。你説好不好嘞?我的乖乖隆地咚誒

誒呦喂我的心肝寳,你要是誠心跟我好,我給你倆個大麵包,你要洋樓就我來造,你要汽車我就開到。洋樓汽車全用過,還給你黃金與美鈔嘞。你到底要不要嘞?我的乖乖隆地咚誒

韭菜炒大蔥!”

這時一只小手伸過來在老林的肩上軟搭搭的拍了一下:“老闆,今天手氣不錯嘛!你應該請客兒!”胡麗的東北口音把每個字都吐得很清楚,眉目傳情,老林當即和她離開了賭場,到旅館開了個房間,嘗試全套各種花樣。那天老林贏的錢,大部分就流進了她的錢包。現在人類的科學還沒有那麽發達,可以讓老林和老婆通過打電話就完整傳達彼此的恩愛,而胡麗解決了這個科學上的難題,而老林也因此愛上了

“我們星期一晚上再見面吧!那天我不做工。”老林說。

胡麗拿出了一個打了很多叉的帶日曆的小本翻了翻。“嗯……禮拜一晚上……行啊!”原來她還得幫很多人解決問題。

自那以後,老林一有了錢,就會打電話約她。可是開房間的錢確實是一筆額外的開銷。所以漸漸的他們就下班后在餐館的倉庫裏幽會,在這裡每次老林都能慷慨的請胡麗吃東西。麗爲了表示對老林的愛,還經常給他打五塊、十塊的折扣,因此他們的感情又加深了一層。

突然外面一陣亂哄哄,老闆娘沖進廚房“老林!快到倉庫裏躲起來,移民局的人來查工紙了!”老林飛蹦出後門,一溜煙逃到了倉庫,反鎖上門,趴在床墊上,大氣也不敢出。

幸而德國移民局的人並麽有聰明到檢查倉庫的地步,老林逃過了這一劫。可是陳老闆卻怕他們什麽時候再殺個回馬槍,而且現在不是旺季不需要那麽多人手。

“老林,你這一陣子上午不要來了,下午兩點以後再來做工。”因爲突擊檢查一般都是在早上進行的。

“噢。”

不用説,老林的收入也要相應的減少了。給家裏寄的錢到哪塊弄?雖然這使他非常的頭疼,但是他對老婆身體的思念卻因此像春筍一樣猛漲了數倍。做事也沒心思,就連鍋里翻來翻去嗤嗤作響的菜也變成鬼佬的一張張花花綠綠的臉,說著嘰里呱啦的鳥語。老朱還是在邊切菜邊竊笑,似乎老闆給他加了人工。

只有小張皺了一下眉頭,露出了同情的眼神。老林看見了,心裏一動,這種眼神他已經很多年沒見過了,可是在哪裏見過,他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了。“就他還有點人性。”

“老林,莫忘鎖門哪!”

“嗯。”

十點了,老朱提起包就出了門。陳老闆和老闆娘急著往外走,不然麻將搭子們又要罰他們了。通常來説,勤勞的中餐舘老闆都會有意無意的延長工人們的工作時間,該下班了不關門,工人們都暗地裏翻出一切和繁殖有關的詞來描述。在這個方面,陳老闆從沒被人罵過,是個好老闆。

老林還得把脫排擦一擦才能走,那裏面積了厚厚的一層油膩,不然第二天他會被油煙嗆死。

“小張,你怎麽還不走?”老林問。

“反正我現去車站也是等,幫你一起做做。”小張說。

老林很感動,就把小張當作朋友了。他走到門口,看見老闆的車已經跑遠了,到冰箱裏拿了兩瓶可樂,遞了一瓶給正埋頭幹活的小張。

“給你,喝!”老林慷慨的說。他縂覺得,別人對他好,他也要知恩圖報的。

“謝謝,嗯……這可以嗎?老闆讓這樣嗎?”

老林咕嘟咕嘟喝了兩口“沒的關係,老子一天做到晚,累得像條狗,喝他瓶汽水算什麽!”

“今天挺驚險的,你差點就給抓住了。”小張也喝了一口,他也很渴,忙了一天都沒空喝水,解渴之後,他也把老林當朋友了。

“大世面我也是見過的,這點算什麽!真他媽想回國了!怎麽也比這裡強!我在部隊的時候,別人都知道我。小張,你是學甚麽的?”

“學歷史

“歷史都是過去的事了,學它有啥用!不如經濟,計算機什麽的,畢業以後鈔票好賺。”

“歷史不光指過去發生的事呀,還包括對它們的闡釋和研究呢,這就是歷史學家要做得事,歷史對人現在的行爲也是有很大影響的。”

“這些都是做學問的人吃飽了撐的,関我們老百姓什麽事啊,我們就是吃喝拉撒睡!你不在這塊兒做事,哪個把你錢啊?”

小張見和這個大老粗説不清楚,岔開話題問:“誒?你原來是什麽兵?”

“我是炊事班長,優秀共產黨員,我還給中央軍委的首長燒過飯呢!”老林的眼睛裏放出異樣的光,臉上也現出了神采。“媽媽的,老子差點兒就調到北京去了!”

小张看著老林猥瑣的外表,有点将信将疑。老林急了,“真的真的,我還立過三等功呢!真的,騙你是小狗!九六年時我們南京軍區舉行了一次很大的軍事演習,那從北京來了很多官,到我們那去視察。”

“九六年?那個時候不是要說打臺灣嗎?”

“嗯,是。我們在演習之前全師還開了一個誓師大會,中央軍委派的人也在。有一個叫吳剛灤的,是個什麽中將,還有一個叫雷光雄,是少將。”

“雷光雄?就是説要打核戰,和美國同歸于盡的嗎?”

“就是那個鳥人!”

“咦?怎麽囘事?”老林的話引起了小張的興趣。

“反正我們打仗賣命,他們照樣可以╳╳,不過當官的日子實在是好過。他們開完了會就到我們南京軍區的招待所╳╳,還有我們郎師長。都在小包間裏,有文工團的小姑娘陪著她們,讓他們睡。”

“真的假的,難道你看見了?”

“當然了,我給他們燒的菜嘛!那天的冷盤是:桂花鴨,水晶肴肉,拌鱘鰉。主菜上的是:清蒸鰣魚,清燉蟹粉獅子頭、百花酒燒肉、皮軟兜長魚、平蝦籽蒲菜、瑤柱蘿蔔球、如摸刺刀魚、馬鞍橋、葵花肉丸、蟹黃魚肚、三套鴨。素菜是:文思和尚豆腐、素溜鵝皮鮆魚糊塗大煮幹絲。點心是:文樓灌湯蟹黃包蜜蛼螯餅、螃蟹面。湯是大骨董湯”老林一樣一樣的如數家珍,躊躇滿志,儼然一個打了勝仗的將軍。

大部分的菜名小張聼都沒聼過,他來餐館打工並不是因爲喜歡廚藝,只是爲生活所迫,這些聼得他的腦子有點木。

老林接著說:“後來他們叫我去,説是吳中將要見我,我還以爲他不滿意呢!這些當官的怪僻很多,你不曉得就怎麽得罪了他。我後來上樓到他們唱歌包房,他們正摟著文工團的女孩子們在唱 ‘血染的風采’呢。吳剛灤說我燒得很好,願不願意跟他到北京作他的私人廚師。我就同意了。”

“那你後來去了嗎?”

“沒去成,他沒過多久就槍斃了,說他是臺灣特務。媽媽的,我要是去了北京,説不定也弄幾個文工團的小妞玩玩呢!”老林頓了一下,用抹布狠狠的蹭了一下鍋臺,晃得上面的油鹽醬醋的瓶子咣噹咣噹的響。“真是可惜,不過年底師部給我了一個三等功的勳章。”

小張沒說什麽,他對眼前老林開始有些敬意了,人一生總會有些輝煌的時候呢,即使像老林這樣一個卑微的人。可是他並不知道爲什麽老林覺得可惜。

那天,招待所的廚房裏的鍋臺上也放了這麽多的瓶瓶罐罐。

老林忿忿的想:“辣塊媽媽,終于讓我等到機會了,反正都不是好東西,要干就干一票大的!被發現了也無所謂,反正一命換一命,死一個夠本了,死兩個賺一個。小梅……哼,好女人都讓狗上了。”他一想到這兒,他仿佛又聽見了小梅的抽涕。

月亮很大,紅彤彤的佈滿了血絲,盡管如此,營房後面的樹林還是裏黑撮撮的。小梅看不清年輕老林的臉,可是她不需要看,這張英俊的臉她熟悉閉著眼睛都可以見到。

小梅也是紅著眼:“伯清……我下個月就要跟郎師長結婚了,我……我對不起你。他答應讓我弟弟提前出獄,還給他安排一個工作。”

朗師長是去年在北京掃射學生時升的官,可惜他的老婆沒命和他享這個福,得急病死了。爲了黨的事業,他得找個年輕漂亮女同志和他有福同享。

年輕的老林蹲在了地上,用手抱住了頭。他想說話,可是說不出來。他一個普通的兵,除了燒菜什麽也不會,家裏的親戚除了農民就是農民。

半天他才絕望的說“可是他已經六十多了呀!”

“那能有什麽辦法,我弟弟就是幫人把風,誰知碰上嚴打,判了他八年。他再不出來,就要死在裏面了,我就這一個弟弟呀!

他憤怒,他恨,恨郎師長,恨小梅,恨自己,恨所有他可以看到的,聽到的一切。

同村的招娣,是個勤快的姑娘,雖然不漂亮,但是家裏催得緊。而且失去了小梅,他更沒法解決晚上睡不着覺的問題。這次回老家探親就和招娣結了婚。他挺愛招娣的,新婚的第二天,招娣很晚還起不來床。可這沒能消除恨。

這次機會終于來了。

老鼠葯很便宜,農貿市場小攤就有賣。包裝上印著:“抗血凝鼠藥,二至三天見效。”一粒一粒的象白麥乳精,和雞精混在一起,誰也看不出來。這麽一大碗,一百個人都夠吃。

三天后,師部的江參謀匆匆沖進廚房。老林早已做好了思想準備,現在已經無所謂了。

“林伯清,請客!”

“咦?怎麽囘事?”他迷惑了。

“你走了狗屎運,吳首長說你燒菜很好,要調你到北京去做他的炊事兵,郎師長已經同意了。你這次表現得很好,讓首長很滿意,為我們軍區作了貢獻,師黨委決定,給你記一次三等功!”

“媽媽的,是假藥!”

老林拎了一把菜刀到農貿市場,去找那個沒讓他做成英雄的小販算賬,哪裏還見得到他的人影。

立了三等功,對老林沒什麽實際幫助他去北京玩文工團小妞的理想,隨著吳剛灤的被槍斃而一同死掉了。轉業回家之後還是要做一個農民,雖然是一個有女人的農民,可是土被縣裏強征了去搞高科技開發園區,吃飯就變成了睡女人也解決不了的問題。“辣塊媽媽,打核戰吧!把這一切全都炸成灰!”

“啪嚓!”一瓶陳醋被老林踫翻在地上打得粉碎,刺鼻的酸味立時充滿了整個廚房,醋在地上和地上的灰土混在一起,起了一些小泡泡。小張趕快拿來掃把掃碎玻璃,又用拖把來擦,好不容易擦乾淨了,但氣味還在,熏得他有點噁心。老林倒不怎麽在乎,反正這種事在廚房裏是常有的,而且醋可以消毒的。

“小張,你住哪?”

“海德堡的學生宿舍。

“中國人多嗎?”

“有將近十個吧。

“有女生嗎?”

“有啊。”

“有做雞的嗎?”

小張一愣,沒想到他會問這個話。“……不知道。”

“那真沒意思,斯圖加特有很多呢!”老林的口氣有點鄙夷。

小張很厭惡這個話題,不想再多聊,趕快收拾完就回家了。

老林現在上午不用工作了,閑著沒事干,但是他白天不願意出門,街上都是鬼佬,他無論他走到哪裏,好像都會鬼佬在背後譏笑他,他也不明白爲什麽,他白天上街就是覺得自己像個猴子。當然他也不會說鬼佬話,可這也有好處,他因此省了很多車費。他不是不買票,但是不放到打票機裏去打。踫到查票的,人家看到他不會講話,就會告訴他,車票上車后要放到機器裏打一下的。然後他再打。所以他一張票就可以用很長時間。

他就這樣乘車到他的同鄉阿根那裏。他們是同一個蛇頭領過來的,也算是患難之交。家裏的地都被徵用了,到城裏打工還不如到外面來闖闖。他們就求有門路的“表哥”給他們聯係。他們借了錢給“表哥”定金, “表哥”把他們送上了汽車。滿洲里、新貝加爾、莫斯科、第比利斯、貝爾格萊德、華沙、柏林、斯圖加特。他們過邊境時,都是被封在集裝箱裏。來了以後也只能做中餐舘,娛樂也只能是賭博和找妓女。

在這裡,只有在天黑以後老林才會覺得安全。他和胡麗也都是天黑以後在倉庫裏約會的。倉庫裏各種來自中國的調料和乾菜,用它們的氣味給他倆營造了一個有家鄉感的空間。雖然他給老婆寄錢成了大問題,在賭場他也沒撈囘本來,但是在他看來,如果他不和女人睡覺,後果可能更嚴重。這天,他正和胡麗在倉庫的床墊上纏綿,手機忽然響了。阿根是沒電話的,其他人也不會打電話給他,這一定是他國内的老婆有什麽急事

他們的下身還在運動著,胡麗乖巧的停止了叫,只是鼻孔裏還哼哼唧唧。老林伸出左手輕輕捂住了她的嘴,她眼裏射出一串媚笑,勾得老林動作的頻率增加了百分之二十五。

電話林傳出招娣的哭腔:“當家的!‘表哥’把大明綁架了!讓我們還錢,最少也得先還五万!我可怎麽辦呢?”

“我不是每個月往回寄錢嗎,你個老太婆日子怎麽過法子的!你現在讓我到哪塊去弄錢咯啊!”在這個當口上,聽到這真掃興。

招娣急了:“那可是你兒子,他可跟你姓林!”

老林腦子亂成一鍋粥,再也沒耐心聼下去了,把手機往地上一摔,身體運動的強度又增加了百分之三十。眼睛瞪得通紅,木然的盯著胡麗眼睛。這樣一個小時了,老林像一台機器,完全沒有停下來的跡象。胡麗害怕了,錦上添花的叫也變成了發自内心的慘叫。手指甲在老林的背上抓出了一道道的血痕,老林全然不覺。

“停下吧!我不行了!”她顫聲央求道。

老林一言不發,把手移到了她的脖子上,越扣越緊。她的脖子很細,小梅的脖子也是這樣的。

“她嫁給郎師長以後,她嬌小白嫩的身子就要被郎師長肥胖蒼老的身軀每天壓在下面蹂躪,這簡直生不如死。都怪那個賣假藥的,辣塊媽媽,我要是在家非掐死‘表哥’不可。怎麽不打仗,打到臺灣去,或讓美國人把中國炸平。反正都比這麽活著強!”

胡麗被老林掐得快窒息了,翻著白眼拼命掙扎,臉憋的發紫,舌頭擠出來老長,腳亂蹬,手亂抓。可是老林的手象鉄鉗,怎麽也掙不開。她絕望了,手漸漸的垂下。

她以爲出來賣只要做好防護措施就不會染上病。已經作了兩三年,書沒興趣再讀了。反正上學就是為爲了賺錢,能賺錢就沒有必要讀書,而且申請學校的材料本來就是假的。客人大部分是在這邊做餐館的中國人,但是鬼佬她也不是沒做過,保加利亞人、土耳其人、阿拉伯人、喀麥隆人、連最變態的伊拉克人她也敢做,就是他們身上的惡臭有點受不了。但她從沒有想到還會有生命危險。

忽然,她的手碰到了一個硬硬的涼東西,快要喪失的意識稍微恢復了一點。她用盡全身最後的力氣,抓起這東西往老林頭上一砸。老林的上身和下身同時怔了一下,霎時間,他所有精神的、物質的、液體的、氣體的、有形和無形的,急刹車一般一併泄出。然後象一張跑光了氣的氣球皮癱軟在胡麗的身上。

胡麗大口喘了一陣子粗氣,定了定神。老林頭上的血,混著兩人的汗液,淌到胡麗的臉上。他們的身上、床墊上都濕透了。胡麗把老林推開,打了一個寒顫。看見自己手裏還緊緊攥著一聼沾了血的聼菠蘿罐頭。她手一抖,頭滑落在地上。

“你想整死我呀!你媽了個╳!變態!”她邊穿褲子邊罵道,“媽個╳你有病吧,快給錢!以後再不做你的生意了!”

老林閉著眼睛沒反應。“反正不能讓你白玩兒!”胡麗在他的衣服裏翻出錢包。“一共才他媽九十!沒錢還想玩兒!”她氣憤得在老林身上踢了一腳。

老林還沒動。胡麗哆哆嗦嗦的伸手試了一下他的鼻息,還好,還有氣。可她很後怕,“還是趕緊離開這裡吧!”擦乾淨了臉上的血,穿上衣服,順便在冰箱裏拿了兩盒冷凍的蝦仁塞在包裏。出門的時候她聽見老林微微動了一下,嘴裏不知在低聲嘟囔什麽,她頭也沒囘就跑了出去。

老林頭上貼了膠布,第二天還可以做工。他上班前給胡麗打了幾十個電話,她也沒囘。他知道,他和胡麗的愛情完了。但是胡麗這一擊菠蘿罐頭,使他徹底的明白了女人:“原來女人都是賤貨!哪個把她好處多她就讓誰╳!男人還不都是一樣的賤!”

做工時老板問他頭怎麽囘事,他就説是自己不小心摔的。其他人也沒多問。他本來想問老闆借錢,可是他沒開口,他知道,他說了老闆也不會借,説不定嫌麻煩不讓他在這兒做了呢!

老闆娘還是一如既往的做著 “S”型。但是老林的心態有些不同了,多了一份自信:“反正你是賤貨,早晚干了你!”他想著,不由得褲子又緊了。

別人都下班了,剩下老林和小張兩個。

小張說:“老林,我明天不來了。老闆娘老是對我動手動腳的,我受不了了!這樣早晚要出事!”

老林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教導他:“你是男的,會出什麽事!女人都是賤貨!你看我和我的女朋友吹了,我都沒怎麽樣!”

“就是那天去倉庫的女人嗎?”

“你看見了?”

“她不好看哪,個子又那麽矮!”

“她會叫。”

小張露出迷茫的神情。

老林笑著說:“一看你就是個菜鳥!”他頓了一下,收住了笑,嘆了一口氣:“我對她多麽好,每次都把她吃的,還多把她十塊八塊。這個女人,一個月至少也得掙三四千塊。我們累死累活賺了不到一千塊。哪天媽的把她的錢給搶了!不給就殺了她!”

小張看老又不可理喻了,就不願再搭腔。可是老林卻接著說:“小張,你是大學生,你應該知道的,老早有個蔡鍔將軍,那個小鳳仙和他要好。”

小張見老林這樣一個人把自己比作蔡鍔,實在好笑,接他的話說:“嗯,他們是爲了打敗袁世凱。”他以爲老林又會接著說什麽無知可笑的話,可是老林卻沉默了。他想到以後不在這邊做,見到老林的機會不多了,還是不免有些感慨。於是拍拍老林的肩:“老林,再見吧!有事找我打電話吧!”

老林也有點不捨,小張是唯一一個願意聼他説話的人,他們還算得上是朋友。但是小張拍他這一下,使他不舒服,他想不起來誰在什麽地方也這樣拍過他。

小張走了,老林點了一支煙發愣。也許是年紀大了,也可能是昨天被砸腦袋的後遺症,老林有點耳鳴,耳邊一會兒象家鄉小調,一會兒嘩嘩的潮水一樣的響。可是他不服:“我林伯清從來沒在床上輸給過女人,就説明我還不老。”他還有點噁心,胸口堵得慌,他不知道該怎麽辦,從哪裏搞錢往家裏寄。一支菸吸完了,他已經不會思考了,任憑吳中將、小梅、雷少將、胡麗、朗師長、招娣、大明、表哥、賣葯的……他們所有的臉,在他的眼前來回晃。

吱呀一聲,門推開了,是越南保姆吳媽,吳媽身體微胖,還會說幾句中文。

“老林,還沒走?老闆讓我來拿幾瓶啤酒回去。”說著就打開冰箱門,彎下腰去拿啤酒。她背對著老林。老林在後面看見她高高翹起的屁股,不知哪裏來的難以自製的衝動:

“辣塊媽媽,先干了你再説!”老林沖上前去,雙手在後面一把摟住了吳媽,同時伸手解去她的衣服,就要強行讓她就犯。誰知她是個力氣大的,“啊!”的一聲驚叫,扯開了老林的左手。老林往前一頂,“咵嚓!”冰箱裏的各種啤酒、葡萄酒、清酒被震出來大半。酒瓶碎了一地,濃烈的酒氣熏得人睜不開眼。

吳媽趁勢掙脫開老林,哭喊著沖出了門。

“她肯定去告訴老闆了,他們一會就會來。”老林望著餐館裏一片狼藉,當年的沖天豪氣又充滿了他的每一個細胞:“反正都不是好東西,要干就干一票大的!”他麻利的點燃一個煤氣灶,擰開了另外三個灶的開關,一腳踢翻了油桶,順手在冰箱裏又拿了一瓶酒,出門跨上自行車,到倉庫裏拿了幾聼罐頭,飛一樣的騎走了。

老林不知應該往哪裏去,還好天是黑的,路上根本沒人,只有天上一輪大月亮,眼睛似的盯著他。他發瘋似的踩腳踏板。涼風吹過他的臉,耳邊還是一會兒小調,一會兒潮水的響

他的腦子忽然變得無比的清楚明白,原來想不起來的事情他都想起來了:小張那天的眼神多象小梅呀!小梅就是經常這麽充滿憐惜的看他的。他們手拉著手一起唱

……誒呦喂我的心肝寳,你要是誠心跟我好,我把你當成成心肝寳。你要吃飯就我來燒,你要喝茶就我來倒。吃飯喝茶全用過,還願意給你洗小腳。你説好不好嘞?我的乖乖隆地咚誒……

小張剛才還拍他一下,對,那是老不死的朗師長。就是他沒當成英雄的九六年。軍區禮堂裏人山人海,主席臺上座著軍區的官們,江參謀用尖細的聲音讀道:“南京軍區第十二集團軍,179摩托化步兵師,後勤二連,炊事班長、優秀共產黨員,林伯清同志,因在本年度大型軍事演習中表現突出,榮立三等功!”他穿著整齊軍裝走上主席臺,臺下爆發出潮水一樣的掌聲。朗師長給他在胸前別上軍功章,然後用他的肥手,拍了拍他的肩。老林立正向他敬了一個軍禮,然後轉身向臺下的士兵們也敬了一個軍禮。

潮水一般的掌聲現在又在他耳邊響起了,老林深深吸了一口黑夜裏清涼的空氣,擡頭看了看那一輪還是那麽大的月亮,自言自語的說:“辣塊媽媽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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